《井》和其他故事

王嘉宸

靶子

站在院子里抽烟的小川和沟口发现,关在谷仓里的两个“靶子”,不知怎么搞的,居然自己解开绳子,翻过窗户逃跑了。同样失踪的,还有院子里用来砍柴的斧子。小川和沟口向队长报告了这件事,队长抄起战刀,对着他俩的头盔各削了几下,并且说,如果抓不回来那两个“靶子”,就用他俩给新兵做刺刀训练。两个“靶子”里面,一个是农民,胆子很小,看起来没见过什么世面;另一个则总是沉默寡言,虽然穿着老百姓的衣服,但是右手上有枪茧,估计是一个逃兵。小川清楚地记得,他们把他扔到漆黑的谷仓里时,他一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看,像一只夜行动物。

小川和沟口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第一个“靶子”。那个中国人正躲在茅房里面,身上沾满了屎,看起来害怕极了。事实上,他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逃跑,或者是跑到哪儿,毕竟方圆十公里的人都已经被杀死了。当时茅房里又闷又热,所以他们当场就用刺刀让他凉快了。那个“靶子”死的时候,一直瞪大着眼睛,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神情,让小川有点发毛。他捂着鼻子,叫沟口把尸体翻过去,踢到粪坑里面。接着,他们在村子里绕了好几圈,都没能找到第二个“靶子”,倒是在村口看到一条土狗,毛都掉光了,难看得实在不该活在这世上。于是,他们就站在墙边,对着那条狗打了好几枪,把它给打死了,然后继续往前走。前面出现了一大片高粱地,绿油油的,深不见底,什么也看不见。他们盯着那片绿色看了一会,一致决定,那个“靶子”一定是跑到里面去了。

小川想让沟口先进去,因为他的入伍时间比沟口早,是他的前辈。沟口有点不大乐意,小川就对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十分钟过去了,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正是中午,天气很热,小川看到草上停着一只蜻蜓,黄色的,个头不大,就用手把它抓住,拔掉了一根翅膀,然后再放掉。蜻蜓只剩下一根翅膀,飞了两下就掉进水坑,在里面挣扎一会,淹死了。小川觉得很有意思,蹲在路边拍着手大笑。后来,他觉得有点困,居然靠着自己的三八大盖睡着了。他在梦里看到的,全都是登陆上海时,街上见到的那些年轻的中国女人。这时,高粱地里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不少乌鸦飞了起来。小川从梦中惊醒,吓了一身冷汗。他想,那个“靶子”已经被打死了吧,但是又等了五分钟,沟口也没有回来。无奈之下,小川只好端起枪,走进那片迷宫一样的高粱地,犹如步入童年时的梦境。现在他只有自己了,毕竟整个小队里,他是除沟口外入伍时间最短的人。他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笔直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四周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虫子叫。一百米后,他在一片砍倒的高粱上面,看到了沟口的尸体。沟口的脑袋像西瓜一样,被斧子从中间劈开。小川在那儿站了一会,在扭头的瞬间,他看到那个愤怒的“靶子”,手里端着一把上着刺刀的枪,刺向自己的胸膛。小川抓着枪杆,仰面倒在那些砍倒的高粱上,同时看到了头顶那一片蓝蓝的天空。最后,他被自己喉咙里流出的血呛死了。

夜航

机舱里很冷,飞行员坐在我旁边,戴着护目镜,穿着一件老大的皮夹克,窗外像极了诞生时母亲产道里的黑暗。水壶本来是共用的,但是飞行员刚刚喝光了最后一滴水。他和我抱怨说,身上的皮夹克原本不是他的,之前穿它的飞行员阵亡后,派他来这儿的人为了省钱,就把上面缝的名字撕掉,换成他的,还把他的名字写错了。他不喜欢穿死人的衣服,而且也不合身。

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说:“你说的这个目的地到底在哪儿?”

他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个目的地。”

我说:“到时候就能休息了?”

他说:“到时候做什么都行。”

机身停止摇晃后,飞行员放松了一些。我看到云层下面的灯光,忽闪忽闪的,像星星一样。他摘下护目镜,眉毛上带着白霜,对我说:“你看到那儿了吗?那儿。对,就是那片光。你该不会以为那是目的地吧?其实只是海市蜃楼。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了,事实上,我就是在那儿出生的。那儿原来也跟我们来的地方一样,有很多漆黑的房间,买票才能进,里面有一排排座位,前面摆着那么一块白布,上面有巨大的人脸,最后一排,坐着偷偷亲吻的男孩儿和女孩儿。我的父亲和母亲,年轻的时候,就是在这样一个漆黑的房间里相爱的,在年老的时候,他们终于开始厌恶彼此。街道上还行驶着一些带轮子的交通工具,载着人们从一个地到另一个地,两旁是水泥楼,全都一个模样,以前效仿北面一个国家建的,虽然很难看,但是因为那儿的人在里面住了很多年,水泥楼被拆掉的时候,都对它们十分留恋。还有一些叫“洗头房”的地方,每个晚上都有一些男人到那里去,想要得到点什么。那些陌生的女人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眼睛盯着天花板,心里默默数着,到底还需要多少个这样的晚上,才能在市中心买一所二十平米的房子。但是现在,那儿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变成了一片沙漠。”

三十分钟过去了。下面的黑暗里,偶尔投放出一两个亮光,像扔到山洞里的火柴,烧了几秒钟,灭掉了。

我说:“真冷啊。”

他说:“那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多穿点?像我一样,穿一个死人的皮夹克。”

我说:“怎么就越来越冷了呢?”

他说:“我们就快到了。”

我不说话了,闭上眼睛眯了一觉。大概是一个小时后,我看到飞行员在盯着那一大堆不知道叫什么的仪器看。他看到我醒了,就告诉我,油箱里快没油了,到时候我们就都要掉到海里了,这可真是糟糕透了。

说着机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我差点从座位上掉下去。

他看了看我,说:“我这里有一把手枪,是他们给我的,里面只有一颗子弹,不够两人用,但是我可以把它让给你。一会儿,在我们掉下去前,你可以用他结束自己的痛苦,用手指扣一下这个东西就可以,最好不要打太阳穴或是胸口,因为可能会打偏,最保险的方法是把它含在嘴里。你要记住,这颗子弹十分珍贵,那些后方的群众要捐两双布鞋,才够我们买一颗子弹。”

飞行员说完后,我发现油箱里几乎一点油都没有了。又过了一会儿,透过窗户,我看到右侧机翼的那个螺旋桨慢了起来。飞机变得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飞行员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正在努力地把方向盘往上拉。

十分钟后,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一起到村头玩。小女孩儿五岁,穿着裙子,头上扎着俩小鬏。小男孩儿三岁,戴着一顶缝着史努比的太阳帽。村口有两口井。

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来到井边,往里面看了看。

好黑啊,小男孩儿说。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小女孩儿想了想说。

啥游戏?小男孩儿说。

我把你抱起来,扔进去,你看看里头长啥样,小女孩儿说。

我不要,里面怪黑的,我怕黑,小男孩儿说。

听话,陪姐姐玩这个游戏,姐姐给你糖吃,小女孩儿说。

小男孩儿想了想,说,好吧,那要五颗糖。

小女孩儿点了点头。

现在就要,小男孩儿说。

小女孩儿在兜里找了半天,掏出三颗糖。

我现在只有三颗,其它的下次给你。

小男孩儿眨了眨眼睛。好吧。

小女孩儿走到小男孩儿后面,使了使劲,抬不动。小女孩儿弯下腰,抱住小男孩儿的腿,这一下,居然把小男孩儿给抬起来了。小男孩儿在半空中,掏出一颗糖,放到了嘴里含着。这时,旁边的路上驶过一辆电动车,车上坐着的年轻人在抽烟,后面装了一捆甘蔗。小女孩儿把小男孩儿放了下来。

怎么了,姐,小男孩儿说。

有人来了,小女孩儿说。

怎么了呢,小男孩儿说。

这是我俩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小女孩儿说。

两个人等了一会,路上一辆车也没有。小女孩儿又把小男孩儿抬了起来,放到另外一口井上,然后顺着井沿出溜下去。小男孩儿用两只手扒住了井沿。

我怕,姐,我不要糖了,小男孩儿说。

小女孩儿看了看小男孩儿,把他的手指都掰开了。

毛毛,毛毛,小女孩儿对着下面的黑暗说,声音有点颤抖。

又过了一会,小女孩儿看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了,就好像忘了这件事,自己去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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