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邊


今天,清水三美决定要和姐姐说话。走到十字路口她停下来,还不适应新高跟鞋磨脚的程度,如果不略作停歇,脚后跟会被高跟鞋啃食吞吃;此后她就只能用一半的足部走路,另外一半会丢失在涩谷区最繁华的一带,被无数来往的人踩成稀泥。最近的工作要求她必须完全适应新的条件,她并不喜欢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放进狭窄的鞋,疼痛感是次要的,首要的是这份狭窄突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很沉,但没有声音叫住她。她纹丝不动,仿佛搭在她肩上的手的分量等同一片落叶。清水三美最优秀的品质是充分理解自己身处的环境并做出合理的反应,小学二年级时她就发掘出了这一点,在多数不该发言的场合下保持沉默,先是父母分离的法庭,再是男友劈腿的现场。夜里下班的平面模特在闹市搭任何向其搭话的人都会产生危险,她直视着前方川流不息的马路,往来车辆与人群立体地在路灯边拔根而起,想象这是一只新买的键盘,她需要从按键与按键之间的空隙中挤身而过。手从肩上抬起,从清水三美染粉的齐肩短发中穿过,重量消失了。

过了马路再拐三个弯就走到家了。24 小时便利店门口躺着黑猫,毛色发亮,不 知是谁在喂养和料理它。“我需要练习,”清水三美心里念想,“我可以对着这猫 练习,装作是姐姐。反正她们都不会说话。”天早已黑透,便利店门口永远亮 堂,一只电线杆高挺躯干,猫咪翻身打滚,她踩着一摇一摇的高跟鞋尽可能弯 着腰轻声到它身边去。原来这已是只老猫,即使照顾者将它饲养得毛发鲜亮也 阻挡不了年岁的衰老,它脸上的胡须已经掉完,清水三美没由地为这位无名的 猫主人难过。她尝试直视猫的眼睛,对它说:“姐姐,我可以进来吗?”猫咪盯着她,瞳仁在夜里亮得出奇,飞溜逃走了。

万事不顺遂,她在心里抱怨,捏住小包的提手,大拇指的指甲用力划在提手的缝隙中。按电梯到十七楼,开门,不会有什么好事在家里等着。

房门上贴着非常大的一张漫画,上面用油性笔加粗几个大字:“不允许任何人进 入 / 纵使是死神 / 不会因任何人走出。“ 漫画极细的勾线笔涂出一具坐在电脑面前、手拿着笔的骷髅,此外的整个房间被一笔一笔描成纯黑色,与伊藤润二的笔法相似。清水三美知道本美绝不会应门,对着这副漫画站着,持久地对视着,黑色的长线条斜描出一阵强烈的吸力,要把她拉进去。

她突然发现漫画的右下角贴着一张白色的,小小的字条,上面只有一行字和落款:“出かけるようになりました。(我变得能外出了。) 姐姐。7/16

在房间里七年没有出来过的姐姐离开了家。落款上的日期是三天前,因为清水 三美工作常到十点过后,而姐姐除了饭点拿“吩咐外卖员放在门口,这样就不需要与人接触”的外卖之外,不会离开房间,所以这三天她不在家都和在家毫无区别。换句话说,清水本美在家也和不在一样,姐姐的存在只是隔壁房间那道打不开的、背后空荡荡的门。偌大的东京里,七年没有出过门的严重社交障碍症患者姐姐身处何处,又为什么突然出门,先前令清水三美在意的事被抛到脑后,她拧开了红色的门把手。

这是清水三美住了十九年的家中唯一一个未曾进来过的房间。小学二年级时,父母离婚,妹妹和这套房留给母亲,姐姐和另一套她没什么记忆的房子留给父亲。清水三美升上初一那年,姐姐成年,回到家,再也没出过门。

她打开灯。

然而等不及她观察姐姐的房间,先夺走她视线的是姐姐的床上坐着一位看起来没睡醒的童花头的小女孩。房间里不知为何出现的幼童让清水三美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惊愕地后退一步,小女孩却偏着脑袋,盯着她叫了起来:“大姐姐,大姐姐!”

“啊,啊?什么?”

“你的头发,”小女孩伸出手指了指,“为什么是粉红色的?”

清水三美几乎立刻接受了当下她是一位六岁左右小孩子的好奇对象,如同她接受生命中无数个当下她应该成为的角色,正如前文提到,这是她最杰出的品质。“因为这是染过的,”她顿了顿,回答道,“等你长大了,你也可以染你喜欢的颜色。”“那我要茶色的头发,像洛基的一样哦,”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双手 一撑从床上蹦起来,垫着脚尖站在床前,“忘记介绍了!洛基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的狗狗朋友。我的名字叫做小豆豆,你好!”

“小豆豆?”

“是! 小豆豆的名字这么写——”她轻轻地用跳舞一样的姿势往桌子跑去,然后在桌子面前突然停住了,脑袋夸张地转来转去,眨巴眨巴眼睛,小声地喊了一 句,“哇......”

姐姐的房间贴满了画。整个衣柜被胶带粘着数百张手绘漫画,以至于难以看到没有被纸覆盖的地方,难以找到把手。小豆豆所处的书桌一面,手绘从墙面顶端贴到书柜上,纸张上黑白相间的线条掩盖掉整个柜子原有的颜色,唯一没有贴东西的是桌面,放着一台电脑、一个电子绘板,桌下非常混乱,几乎全是乱丢的垃圾。小女孩对着电脑发呆,似乎在犹豫是否要伸手触碰一下。清水三美望向房间的另一侧,飘窗和拉起的窗帘,这面白墙上什么也没有,但地上摞着半人高的数堆绘画本。清水三美突然意识到她所缺席的、姐姐人生里的七年全化为这座房间里白纸上的笔痕,黑白的世界。这是清水本美为自己制造的、封闭的空间,她用图像讲话,是被声音排斥的异类,所以不和外面的世界交流。

“大姐姐,”背后传来女孩响亮的声音,清水三美扭过头去,身体却还对着那堆 画本,仿佛是她的身体而不是她的脑子忽而对这些画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小豆豆指着书桌上的电脑,神情认真地问:“这是什么呢?这个扁扁的盒子?”清水三美缓缓转过身去,轻轻走到她身边回答:“这是电脑,可以用来玩游戏、聊天。你没有见过吗?”

“没有!这么小的一个东西,居然可以玩游戏吗?可以玩什么游戏呢?可以聊天吗,可是我的朋友不在这里?”

“小豆豆的爸爸妈妈没有告诉过小豆豆吗?”

“我的好朋友泰明以前告诉过我,美国有一种叫电视机的东西,也是一个盒子,可以在盒子里看到相扑运动员的。”

原来如此,小豆豆这个名字,她其实一瞬间就应该想明白的。她蹲下来问小女孩:“你是小彻子(Tetsuko)吗?我是清水三美。”小豆豆说:“是呀!我是小豆豆(Toto)。大姐姐,三美姐姐,名字很漂亮!”

清水三美和小豆豆,一左一右地坐在姐姐的床上,看着这个纸扎的世界。小豆豆浅浅的刘海,有些圆的下巴,一件单薄的碎花小裙,童话般的色彩嵌进深灰色的床里。她一前一后摇摆着两条腿,侧过头来看着清水三美,又用十分认真的口吻,降低音量问:“三美姐姐,你是间谍吗?阿泰说女间谍要特别漂亮才行。大姐姐这么漂亮,是不是间谍呢?”清水三美说,我是平面模特,不是间谍。小豆豆没有听说过平面模特。清水三美只是三流的模特,身高在东京突出不是难事,举手投足也不够有气质,今晚来找姐姐本是因为经纪人提出让她到另一个城市发展;去年母亲辞世前托付她照料好活在房间里的姐姐,因此她不知道她能不能离开 26 岁却无法出门的清水本美。小豆豆不停地提问,三美紧跟着回答,直到提问到房间里数千副画作是谁画的,清水三美张开嘴却没有声音。她恍然意识到这七年的罅隙和红色的门把手使得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的语言被夺走了。

孩子清澈的眼睛看着她,她精致的妆容打扮浑然化为裸体。

安静的夜吞吃着这个狭小的空间,刹那之间清水三美以为时间不会再前进,而是开始后退,后退到她也将与孩子一样高,后退到姐姐变成妹妹,后退到房间像恒星一般坍塌。

小豆豆从床上一跃而下,吱嘎吱嘎地踩着地板,绕过书桌,绕过衣柜,站在由画册堆积起的群山面前,拉开了窗帘。透过窗户她们看见万千灯火闪烁,使得夜晚的颜色从一昧的黑变成星空状的图样。清水三美站在原地,看着小豆豆爬上积灰的飘窗,盘踞着,托着脸颊向窗外望去。

“真好啊!我想出去看看。”小豆豆的声音里藏不住的兴奋。

清水三美走向房间的门,捏住红色的门把手,“我可以带你出去看看。”

小豆豆转过头来,稚嫩的脸突然变成姐姐悲伤的神色,数千张贴在房间各处的漫画腾空而起,翻身一变,刹时间房间里飞满了白色的鸽子和黑色的乌鸦。窗边的孩子拉开窗户,一千只黑白的鸟涌出窗口,她转过来对着门口的女人说:“我这就出去看看。”

清水三美握着红色的门把手,面对空荡荡的房间,仿佛不曾住过一个人。外面传来一阵叮当声,钥匙拧开了门,吱呀作响。



王稚语,深圳国际交流学院高二在读,热爱文学,热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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