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的距離
浩原
6/25
写下这句话时,时间已经是六⽉⼆⼗六⽇,我们在东京度过了半天。抵达成⽥机场,走出机舱⼊境,扑⾯而来的不是⽇本,而是台湾。它们太像了。⼈的表情寥落,⼜随时可以机警起来。安检设备摆放整齐,疏离有致。⼲净,连⼈说话的声⾳都⼲净。最像的是⽓味。走在成⽥机场,走进东京街头,我闻到了和台湾⼀模⼀样的味道。在铺了毛茸茸隔⾳壁的电梯⾥,在淡⻩⾊的地铁瓷砖通道⾥,有⼀种⾹甜的温热的味道。那是不属于⼤陆的⽓息。早些⽇⼦,我时常想念台湾,没想到在这里和它重逢。不是它的本体,是它的语膜,它的⼦宫,它的幽灵的集散地。当初去台湾交换学习,走在学校对⾯的小巷⾥,我的第⼀感觉是:像⽇本。那会⼉我还没有来⽇本。我想去⽇本看看,这个愿望是始终存在的。
当学⽣时没钱,去不了⽇本,但有当学⽣的好处。我记得当初在台湾的机场落地,便有交换学校的志愿者同学举着指⽰牌寻找我们。⼀下飞机就能遇到组织,⼈很快踏实下来。那是我第⼀次离开⼤陆,是我的⼤学三年级。我坐在穿蓝⾊公务背⼼的志愿者同学旁边,看着不断抵达的旅客们。我记得,当时我看到了⼀个⽇本⼈。当然,在台湾的机场,有许多⽇本⼈。但那个⽇本⼈,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个⾝材矮小的⽼⼈,戴⾦丝边眼镜,穿整⾝卡其⾊的西装,外套⾥是挺括的衬衫,⽪鞋⼲净透亮。周围有⼈搀扶他。他摘下眼镜,将其擦净,⼜重新戴上。他的脸上,有⼀种因为过分熟悉当地,而⾃然⽣出的威望表情。
6/26
吉卜力美术馆。因为买的是联票,来自黄牛,所以我和同伴要与另外一家四口装作是一家人,才能检票走进美术馆。这种事情在封控时也曾发生。原本合租的陌生人,下楼排队做核酸检测,被当作是一家人,分为一组。我还记得当时我站在前面,后头是与我的生活不相干,却又住在同一个房子的另外三个人。有两个是夫妻,还有一个是独身的男人。我带着他们向前走。
路上那位爸爸对儿子说:城堡也会动。儿子说:城堡怎么会动?爸爸说:哈尔的移动城堡就会动,你没看过吧。儿子不吭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啊”了一下。小时候的我曾坐在父亲的宿舍里看吉卜力电影,父亲会和我一样非常专注地望着电视屏幕。当时的影碟应该是租来的,用影碟机播放。中学时代,我最喜欢《哈尔的移动城堡》,尤其喜欢两人空中漫舞那段,还有与之对应的那首电影原声,《人生的回旋木马》。后来觉得这部有些清浅,太甜美,所以又再次喜欢上《千与千寻》。看了一遍,两遍,三遍,以后还会再看。不过我没想到自己会喜欢《龙猫》。《龙猫》从前看过,当时觉得无聊。后来才意识到,原来是那么好。龙猫会张大嘴巴,露出可怖的利齿,却又是那么柔软踏实。这就是宫崎骏好的地方。他的作品里,永远有可怖的形象:有点诡异的猫巴士,眼神犀利的汤婆婆,还有《天空之城》里的强盗们。但这些可怖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加深作品的暗面,而是为了抵达一种真实——这样的事物始终存在,我们只有面对,也必须面对,才能发现,他们不过是人,不过是一种生灵。面对的态度,即是宫崎骏作品珍贵的地方:始终充满勇气,保有童真。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往往传达的也是这种精神内核。E·B·怀特的《吹小号的天鹅》是这样,罗尔德·达尔的《玛蒂尔达》也是这样。
吉卜力美术馆的好,也好在向访客们传递出艺术创作的真实:非常艰苦。负一楼的展馆直接用实物演示了一个画面背后需要多少齿轮和胶片的通力合作,一楼还有一个展厅专门用来呈现作品背后的人物形象构思、画面参考资料、画家创作环境。工作台上,烟灰缸里尽是烟头,用废了的彩色铅笔装满一盆玻璃缸,这些是创作中愁苦与孤绝的明证——前年,我去看了《天书奇谈》的重映,电影结尾有一段对上海电影美术厂前辈们的采访。其中一位前辈讲到,动画电影讲究三个字:奇、趣、美。我想宫崎骏做的也是这三个字。能做这三个字的,就终归还是幸福。
最令我感动的一个展品,是黄昏时分的《龙猫》画面。一个圆形转盘,支起四五个层级,每一层有一个来自《龙猫》的动画形象。他们随着圆盘飞速旋转,呈现出一帧一桢的动态效果。在旋转的尾声,背景板上亮起黄昏的天色。黄昏,是一天中最难捱的时刻,展品旁的介绍语却说这是属于梦境的时刻。这么一想,确实是啊,怎么不是呢?《龙猫》和《千与千寻》中的异常空间都在日夜交班时出现。剧烈的,橙黄的天色,黑暗就要来临,奇妙的可怖的事情即将发生,只有努力往前跑,最后才会是笑。
6/27
从大门寺穿过去便是东京塔。橙色的四条腿,支起从宽到尖的塔身。我对东京塔的印象来自童年时期看过的动画片《魔法骑士》。三名初中少女在游览东京塔时听到召唤,成为被选择的人,去拯救快要崩塌的异世界。我童年时没能看到尾声,成年之后补完,惊讶于结尾是如何自圆其说的:召唤她们的人,作为世界的支柱,没有自由身,也无法与爱人相伴。她希望这些魔法骑士最终能够强大到替代她成为世界的支柱,从而使自己获得解脱。三位主角在那时面对的是一种复杂的欺骗;她们坚信的、为之奋战的却是一个为了自身心愿所设下的圈套。她们领悟真相时,已不能从这个圈套中轻易逃离,因为她们也爱上了那个世界,也以那个世界的复苏为己任。这抉择竟颇为深重。
东京塔是战后日本重建家园的标志性建筑。宣传片里说,这是为了带给人民生活的信心。听到这种说辞,我一下子想到的竟然是阳具崇拜。或许是近年来关于性别的争论非常持久激烈,使我也总在无意间用性别的眼光看待周遭。想一想,带给人们生活信心的,是一座坚不可摧的,标榜自己在强地震时也绝不会有所动摇的铁塔,这确实多少有点像某些男人至死也不会软下去的精神上的阳具。它始终挺立,在阳光下闪耀,接受他人与他物的注视和仰视。
6/28
离开东京。离开东京如同离开上海,喘了一口气。从东京去富士山,坐 JR 换乘富士山快线,直到河口湖地区。路上的风景让我想起贵州老家,忍不住在车窗面前笑了。富士山顶云雾缭绕,看不见顶峰,只能看见它开阔的无尽的身姿朝两方延展。一条碧绿宽容的鱼尾。
6/29
发烧了。第一次在旅途中生病。倒也没有病得起不来床。还是能走,能说话。到达镰仓时是下午五点,在民宿里躺了一会儿,出去已经错过了夕阳。但沿海的公路还是能带给人安慰。坐在海边吃饭,想起几年前在土耳其的伊兹密尔,也是这样,沿着海岸走,找一家餐厅吃饭。伊兹密尔山坡上的城市灯火通明,镰仓显得幽暗。那天我是一个人,在大风中吃煎鱼。今天没有强风,我也不是一个人。时间过去得非常快,那时的心境还依然记得,想起来,还是非常新鲜:属于年轻人的不断跃动的寂寞。
6/30
“我觉得很奇怪,什么我只能看到我自己的生活。”朋友在微信里这样问我。
“看不到别人。”
“就是回家了,为什么我眼前只能看到我在做的事情。”
“感觉被操控玩偶那种。”
“而且为什么我是我啊。”
“为什么我做的每个事都是可以连贯起来的。”
“就是,为什么我知道我下一步要做这个事。”
朋友在五年前来日本,18年那阵,我们聊天很勤密。她会和我说打工还有约会的故事。她是一个不露声色,但其实胆子挺大的人。这一点我们相似。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断了联系。她的ins还是经常更新,只是我们不在微信里聊天了。这次来日本,我还是决定要找她。我总是对这种来自青少年时期的友谊保有一定的信心。即使我们改变了,也还是记得彼此从前模样的人。不过在这次和她联系的过程中,我很明显感受到一种距离感。来自日本东京的距离感。不是疏远,只是距离。我又因为抢票的事情拜托她,于是才真的聊了起来,如过去那样。接着她发了上面那些话给我。
在与她见面和分别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拥抱了她。这不是在日本常见的事情。
7/1
三天几乎没有怎么行动,只顾着发烧了。晚上有点力气,出去吃了乌冬面,结果量太大,味道太浓,吃不下。生病让整个人很容易疲惫,如同飘在地上。这会儿又感觉好些,有种健康带来的幸福感。
7/2
在大阪看了是枝裕和的新片《怪物》。这部影片目前环大陆上映,我更愿意把这个话说得直白一点:只有大陆不上映。在东京那两天,正好看到今天大阪场导演和安藤樱,还有一位少年演员也会来到现场作映后谈,于是拜托朋友帮忙买了票。也就是在三十号的日记里写到的“抢票”一事。没有字幕,但也能看懂主干剧情。是枝裕和擅长的是“尽在不言中”,坂元裕二擅长的则正好相反。因为不清楚台词细节,所以还不好评判两人的合作。我心中最好的是枝裕和的作品还是《步履不停》。
7/3
给母亲发我在奈良看鹿的照片。
她回:你小时候说的。妈妈,梅花鹿还不是有斑斑,还不是漂亮。
回程的路上听苏运莹的《生活倒影》,非常想落泪。
7/4
在大阪发现了一家喜欢的餐厅。
7/5
去看了府中市的烟火大会,据说是夏季第一场。一共有一万四千发。名字叫:真夏夜的梦。
去的路上,拿出包里装着的鲁迅的《朝花夕拾》。翻开序言,就能看到那天我问朋友“你知道《朝花夕拾》为什么叫《朝花夕拾》”的问题的答案。鲁迅是这样说的: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罢。
(写到这段的时候,看到李玟去世的消息。)
7/6
鲁迅在国内的求学路走到尽头,就到日本来。他在二十九岁时回国。整本书也正好写到回去后的故事,以《范爱农》一篇作结。至此,鲁迅在这本书里也从童年走到了正儿八经的青年。我喜欢他写的《藤野先生》,因为那让我也想起我的先生。在赴台湾当交换学生时,我遇到的张台琼老师。
我还记得我们初认识的过程。她在 facebook上发了一首诗,找同学来念,以此来判断诗作的完成度。我那时总是很乐意做这样的事情,又正好是我擅长的,于是主动录下声音,发送给她。她教我们英文写作。她的课堂是我印象最深。我们在课堂上看了两部电影,一部是《春风化雨》(中译名《死亡诗社》),还有一部是《寻找福雷斯特》。两部都是关于“文学”的电影。我们学了乔布斯那篇著名的演讲:Connecting The Dots。最后结课的考试,要求写的是类似于 My Way 这样的题目。她给了我九十多分。
在台湾,我写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篇作品。一位家人的故事。中学时喜欢写作,在应试的题目下尽可能斗转腾挪,找到能耍机灵或写自己的空间。那时我认为自己是喜欢写作的,但是要走多远,完全没有概念。上大学后反而不碰这件事,自然而然地淡漠下去,心中不以为意。
我还深深记得那个夏天夜晚。我坐在台湾学校宽敞的宿舍里,穿着一身短打。洗浴间的热气时不时经由偶尔开启的门传进来,还有沐浴的香味。外面是安静的淡热的晚上。我们住在一楼,很容易看到窗外丰茂的热带藤蔓和满绿的树。我的手放在电脑键盘上,像是突然摸到了一个人的关节,逐字打下去,那关节不断伸展开来,成了一片完整的文章的骨骼。几乎一口水没喝。我写完了那个故事。
我把它交给了一位朋友。他看完欲言又止,把故事发在了自己的微信公众平台上。
我很喜欢那个故事。那里面有我最初的创作躁动与平静。
我也把这个故事给了台琼,请她看。她给我留下许多仔细的评注,还问了我与之有关的问题。我记得她的表扬。
离开时,我俩在淡江旁的咖啡屋见面。她和我一起看她所写的诗。
她是一位诗人,还是一位画家。
她所写的诗,在我心里留下最深痕迹的,还是那两句:地球啊,不论遇见谁,都请你做回自己。
而后的四五年,我们依然保持着联系。我已经习惯在岁末年关和她通信,或者直接用社交软件打电话,听到她的声音。
写到这里,我开始想念她。因为想念她而生发出的画面,总是学校后头的那片海边。下课后,她独自沿着小路去那里看夕照。我从未和她一起去过,却始终能够想象出这个画面。
7/7
上海梅雨。闷热,潮湿,让人想到盛夏的重庆,还多了一层水汽,喘不过气来。
我意识到我没有那么喜欢旅行。至少没有那么喜欢游览景点,参观名胜。在这样的路途中,什么也不会发生。会发展的,只是和同行人之间的感情。
这次出门,男友很照顾我。他的少爷习气慢慢弱下来,姿态低了许多。
他喜欢喝汽水,吃快餐。参观吉卜力公园,有一个展区表现的都是吉卜力电影里的美食场景。男友告诉我,小时候他不爱吃饭,身上不长肉,妈妈就带他去快餐店吃快餐,还让服务员多加点芝士。我说,你现在也还是小孩,你还是喜欢吃这些。他想了想说,是哦。
有时候我想,与他作伴,真是件难事。原来爱一个人,是要把他受过的苦再受一遍。
有时候也想,他真可爱,又那么聪明。在没有信号的飞机里,他一路玩二十四点,从祖冲之玩到了欧拉。这也是我们最开始相处时他和我游戏的方式。
他喜欢日本的角度和我也完全不一样。不过经过此次旅游,我还能说我喜欢日本吗?如果我只是静静地住在那里,我会喜欢的。我尤其喜欢去往富士山的那一段路,平缓的绿地间,农家的生活。男友说:这里很偏的,买东西很不方便。这就是我和他的区别。他喜欢的是动漫,是消费,是流行的事物。那也没有什么不好。
回家的一路上,我都在说回家真好,倒是把他惹得有点不高兴。
不过我还是想和他再去,去看北海道,还有春天的樱花。
浩原,贵州人,现居上海。曾获第四十七届香港青年文学奖。有小说作品发表于《特区文学》《江南》。
蝶蝶,学生,杭州橄榄树学校在读。喜欢写作和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