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或幻或空
兔草
博物馆
那是东京从地球上消失的第九年,我在一间访客稀少的郊区博物馆做解说员。这是一间奇妙的博物馆,它不贮藏历史,也没有任何的展品,一切都是虚空的。在墙壁之中,暗藏着许多的“引爆点”,将那些红色的圆圈按下,故事就会被投在正中央的空地上。
我们如雨林中的古老部族般,围在一起,中间腾起的故事是那奇妙的篝火。我在虚空中画着圈,像一个修习法术多年的魔法师。我站起来,对着一艘在海上漂泊的小船道:“很久以前,我的祖先曾坐船抵达过那个地方,他是一位厨子,专门给船上的僧人制作饭食。我没有和我的祖先对话过,但在梦里,我总能透过他的双眼看到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我看见一条白蛇从海中冒出,它吐出信子,展示它的獠牙。”
“您在编故事吗?”一个穿着黑色学生制服的男孩质疑道:“我们无法看到他人的记忆,您不可能知道您祖先的想法。”
我无法反驳他,他说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但世界上就是存在着这么多匪夷所思之事。就像现在,那个承载过荣耀又或罪恶的东京都已经彻底沉入了海底,我们都假装它从来不曾存在过,我们抹平了人类在那生活的所有痕迹,我们像看外星人一样看待曾经的东京人。
记忆......这是一种极容易被篡改之物,至少在我生活的年代,所有的记忆都是不牢靠的,我们可以通过一切办法来修改我们曾经所经历的一切。即使是集体记忆,那也并不可靠。
当然,虽然记忆无法轻易被界定,但肉体上的伤痕却在诉说着我们曾经的经历——在五十年前,我还只有几岁的时候,我被带到一个古老的祠堂旁边,一个接近一百岁的老妪拉开她白色的衬衣,给我袒露出一条伤疤。她说,就在她的乳房下方,有个人割了她一刀。地点是在东京,那一年她只有十三岁。
在遗留下来的资料之中,很少有人讨论起那次的地铁伤人案,虽然它的结果是可怖而沉痛的,但与后来所发生的事情相比,它只是一个小小的影子,一个导火索。地震、海啸、火山爆发,一个巨人的降临,天空中飞来的外星飞船,无数末日之景汇在一起。用一种不恰当的比喻来说,那简直像是一只巨大的邪恶的寿司,你看不到里面裹着什么。
事实上,我从未踏足东京,但它却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在那个洒满樱花的梦里,一个身着和服的女人托着一只小小的模型,站在海的中央。在她身后,有一座日本典型的鸟居。
武士的头颅
“这是三岛由纪夫的头颅?”
透过玻璃罩,我看到了那个闭目的男人,单看这张脸,你或许以为他只是在冥想或构思着什么。身着和服的绘子透过全息影像向我展示了模型的制作过程——数百个日夜里,她以泥土为胚底,不断重塑着这位传奇作家的脸。
绘子指了指玻璃罩旁边的眼镜,我点了点头,将眼睛戴上,下一秒,我来到了1970年代的东京。这是4月3日,我坐在帝国饭店的咖啡厅中,三岛由纪夫正坐在我的斜右方。我难掩激动之色,差一点就要走过去打招呼,然而,我意识到,在这一年,我是不存在的,在这一天的历史之中,并没有我这样一个人。
十七岁那年,我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拿到了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我读得如痴如醉,惊叹这世界竟有如此擅长运用文字之人。十九岁那年,我在梦中拜访了金阁,那一日,繁花落入湖水之中,金碧辉煌的寺庙像一个无法接近的圣人。我也产生了一种毁灭金阁的冲动,然而我的手上没有火把。
绘子告诉我,她的祖上与三岛由纪夫颇有渊源,他们在家族书信中曾提到这位大作家死前所展现出的种种异状。
“我能继续在这里生活吗?”我问绘子影片可持续多久,绘子告诉我,真正的东京已经消失了,他们透过虚拟网络生活,在那里,没有任何时间和空间的边界,我们可以随意跨越,在1970年代的东京生活也没有任何的问题,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住在一个空的房间里。
我进入了那间老式合屋,然后打算在这里过上一阵,我没有能力改变历史,就像我绝无可能预见未来。我对绘子说,我希望阻止三岛由纪夫的死亡,绘子说,你阻止不了,就像你无法预知富士山何时会火山喷发。
从帝国饭店的咖啡馆离开后,我到电影院坐了一会儿,透过幽暗的屏幕,听着根本无法理解的语言,我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绘子说,不会日语也没关系,这不妨碍我在这个虚拟的空间中来去自如。
“如果你想听懂他们的话,那就按下C键。如果你想屏蔽周围的声音,就按D。”
我像一个时空间谍一样投入了在东京的生活。九月份,摄影师筱山纪信打算为三岛由纪夫拍摄一系列的照片,他发布了招聘助手的信息,我立刻报名,并被选中。
在那个晴好的下午,我再度看到了三岛由纪夫,一想到他即将殒命在武士刀下,我就想告诉他未来会发生的一切。可我要怎么诉说那些故事呢,我要告诉他日本大萧条的三十年吗?我要告诉他富士山已经消失不见了吗?我要展示那张东京沉入海底的可怖照片吗?他选择何时赴死,或以什么样的方式赴死,并非我能决定之事。
他脱下了上衣,口中含住了一片花朵,他闭上了双目,静静的呼吸着。我再度想起了博物馆里的那个仿真头颅。我想起了数十年来,每当我感到痛苦,无处落脚,总会翻阅他的作品。
“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作家睁开眼,转向我,浅浅一笑。
制造樱花的人
距离那次用焰火制造烟花的浪漫行动已近半个世纪。艺术家已经将自己的意识上载到了网络之中。他在艺术馆里有一间半透明的屋子,屋子的外面是灰色的,里面是粉色的。他在那儿接待来自全世界的仰慕者。
他的肉身已经化为了一些粉末。他的后人按照他的约定,将那些骨灰和火药组合在一起,依据他的图纸与指示,将他绘成了空中最为绚烂的烟火图景。
我按下了门铃,听到屋内传来“嘭”一声响,艺术家打开了门,邀请我进屋,我发现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仅有几副摄影图挂在墙壁之上。我指着图问,上面是您的作品吗?他点了点头,他说,他每个月都会换上不同的图片,这些图会唤醒他过去的记忆。
“那您还记得您在东京做的艺术秀吗?粉红色的烟花在瞬间铺满了天空,下面是大海,数以万计的人观看了这场盛典。”
艺术家点了点头说,在他小的时候,他一直相信这世界上有神明。有一年的秋天,他看过一个动画电影,里面有一种邪物,这种邪物会引发大地震,随时随地摧毁一座城市。站在东京的街头,他时常生出恍惚之感,怀疑这丰盛的一切会不会有一天化为灰烬,后来,果不其然,随着海平面的升高,还有那次大灾难的降临,东京消失了。
“东京现在在这儿。”艺术家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了指我的眉心说:“还好我们有记忆,有历史,所以它从来不曾消失。”
一直以来,我相信,樱花代表着的是一种宿命,那是寄生于每个人命运之中的信号,樱花的花期极短,盛放时颇为美丽,但会转瞬即逝。一场风暴,一次大雨,或者仅仅是你的路过,惊动了那些花朵。
我把有关三岛由纪夫的梦境叙述给了艺术家听,他露出了平和的笑容,告诉我,三岛由纪夫其实是一个有预言能力的巫,他或许早就看到了两个世纪之后的一切,于是决定早早就结束自己的性命。
“后人不是这么解释的。”我说。
艺术家从墙壁上摘下一副灰色的画,我突然看到后面的墙壁是空的,透过那个空荡荡的墙,我看到了一片海,在海面上,立着一座仿佛随时都要消失的鸟居。
“大学毕业之后,我因为做艺术,穷困潦倒,机缘巧合之前,去了东京。在那儿,我做了人生第一场艺术展,但结果很糟糕,没几个人来。我以为我的艺术生涯要就此断送了,于是我跑到海边去发呆。在海边坐着坐着,人被一种巨大的欲望所吞噬。我站了起来,听从海妖的召唤,一步步朝海的中心走去。这个时候,我看到海上升起一座巨大的神庙。站在那前面,我停下了脚步,发疯一样朝岸上跑。那后来的数十年里,我再也没有过任何轻生的想法。”
“是那座庙救了您?”
“是金阁寺。”艺术家叹了口气道:“金阁寺明明不该出现在那个地方,但它就那么矗立在海的中央,金碧辉煌,仿若神明居住之地。”
艺术家把画重新挂了上去,海便消失了,他摸着我的头说:“很长时间以来,我以为一切都不会消失,会消失的只有我自己。但现在,我不那么想了,存在过就已经很好了。我们借由记忆存在着。”
我无法完全领悟艺术家所说的意思,只是感觉到一股微风从窗外吹来,我走到窗边,探身望出去,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在海上,一座城市正腾腾升起。
兔草,写小说,也写话剧。出版过两部滞销小说集,有小说发表在文学杂志及网络平台。曾获第五届豆瓣阅读大赛奇幻组优秀奖。杂食动物,杂耍写手,致力于创作一些兼具文学性和故事性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