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熊的講述
鸢尾
1
我是小熊,没有一个像人类一样的名字。我曾被某个人抱在胸前,在东京塔上眺望这座城市:清冷的街道在暗黑的地表中闪烁着光影,汇成一片璀璨的暖光,像极了俯瞰一只巨大海星——潮红的触手沐浴在东京湾中,静静等待着新升的阳光,呈放射状蔓延开来。
此刻的我像一只井底之熊: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我的记忆只保留了城市模糊的剪影,对人类毫不在意,倒不如说,是我被抛弃了。
想起裕太来,他站在便利店内的神情我一直都记得: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冷酷得像冰霜,没有多余的视线,只盯着收银台的前方,嘴随着便利店大门的一开一合张开又闭上,大概是在说“欢迎光临”“请多惠顾”之类的话吧。
黑,白,黑,白,白,黑,黑,黑,白……我看到各种商品的条形码化成了一道道枷锁、牢笼,将他禁锢其中,并绑上了重重的锁链,让他漂浮的灵魂不游离于他的身子之外。
他的手臂上有一道道平行的伤痕。
“呐,这是属于我的条形码。”裕太向我展示过。那还是我刚到他公寓里的时候,他用右手抓住了我的胳膊,轻轻的放在桌面上,这个一室一厅一厨的单身小公寓,成了我的新住所。
我环顾四周堆放的垃圾、包装袋、掉落的食物残渣、随意丢弃的衣服,我觉得还不如在垃圾桶待得舒适,但我的头胀胀的,手臂也有点撕裂感,嘛,怎么样都无所谓了,我想。
我身后应该是一台电脑,发出的白色光使我的影子看上去巨大,啊啊,就是因为那个新来的巨型熊玩偶所以我才被抛弃的,记忆就这样突然涌了进来,人类真是喜新厌旧啊,只有我还记得一起看过的东京夜景吗,真可惜。
可能会有一点痛哦,不过很快就会没事了,裕太踩着地上的包装袋,在翻找物品的间隙间向我解释道,旁边的泡面桶堆成了小山,都是同一个牌子的产品,虽说没有及时清理,但筷子、桶、盖子都分类放在了一起,充满了仪式感。
裕太说,他会把我留下来,不用担心。他小心翼翼地用针线缝补好了我的手臂,好像怕弄疼我似的,真想告诉他,其实我没有痛觉。他手臂上的伤痕在白光的照映下与阴影杂糅到一起,像真的条形码一样,“嘀”一下,应该能扫出什么东西。
当然,那时我也不知道这些事情,我趴在便利店外的垃圾桶边,正好能透过玻璃窗看见他的身影,对于即将到来的我们的命运,我一无所知。
便利店里的光十分明亮纯净,不像我那日看到的大海星一样华丽,门口的招牌闪着蓝蓝的光泽,店内花花绿绿的杂志摆放在书架上……几个中年大叔脚像被钉在了书架前,看得津津有味;穿着制度的女高中生买了热乎乎的关东煮,光时不时透过耳钉晃到我的眼睛;长相、发型一样,就连手提包都一样的男人们步履匆匆进来挑了一个盒饭,又踏着步离开……外面的世界还真有趣啊。不过,裕太在这些人中好像格格不入,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从没感觉到自己真实存在过。
在络绎不绝的顾客中,我的目光总是聚焦在裕太身上。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衣的光头男人好像发了怒,手舞足蹈地在裕太面前指指点点,惹得店内顾客都不禁回头望了过去,两人之间起了争执。
“真是非常抱歉了!”裕太弯下身,声音巨大得连店外的我都听到了。
2
好多事看似没有留下痕迹,某天不经意间闻到气味、听到声音、吃到食物,猛然间脑海闪过片段往事,即使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也会令人感到这些气味、声音、味道如此熟悉。
雨和酒的气味。
开始在裕太的房间生活以后,我了解到了他的一些往事。比如我身边用来压泡面的《东京大学化学习题集》,这是裕太大学时期用的书,他是东京大学理科一类的学生,两年前退学后独自生活开始,他在一年间都没有收拾过这间屋子。
若是如此难考的名门大学毕业生,应该不用脑子也能找到比便利店更好的工作吧,我有时会感到好奇,但裕太现在仍然靠便利店兼职过日子,偶尔也会干一些仓库管理员的活。从东大出来当一名科学研究员,或是争取到更大的化工企业工作,大概才是他原本要走的道路吧,不过,我并不介意,过什么样的人生都没有错。
可是裕太的母亲并不这样认为。
从裕太小时候起,母亲便只向他灌输着一个念头:长大当科学家。若有任何不合母亲心意的行为或话语,母亲就会歇斯底里朝他吼叫、扔酒瓶,嘴里嚷嚷着:“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裕太只好一心一意投入学习,裕太的嘴角留下鲜血,但他依旧跪了下来,乞求母亲的原谅,直到他考上大学,才发觉内心已支离破碎。
我从来没有在这间屋子的痕迹中看到过裕太父亲的任何影子,否则,或许父亲能够缓解裕太因强硬的母亲而产生的痛苦吧,罢了,这也是我的推测而已。不知不觉中,裕太已经习惯把所有的痛苦控制在自己身上,他对周遭沉默以对,丧失了学习的兴致,他像演出结束后在牢笼中喘息的老虎,终于迸发出了怪异的力气挣脱而逃。
裕太的母亲最后一次到访这间屋子,大概是我到家的一个月后。她看起来醉醺醺的,没有打伞,狼狈不堪,走进来时头发丝上的雨水滴落在木板上,整间屋子的空气都变得潮湿了起来。她眯着眼睛巡视房间时,眼角的皱纹堆积在一起,眼神犹如电钻,扫过的地方都受到了冲击,裕太没有理会母亲,心像是悬浮在了空中,整个人轻飘飘的。
但我注意到,裕太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至今他仍然感到很害怕。
下一秒,女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声,嘴里不停嚷着什么,酒和雨的气味沾满了房间,女人拿起地上的酒瓶,朝裕太扔去,砸在我上方的墙壁上,碎片四散开来,裕太的手臂缓缓涌出红色液体,不一会,整条胳膊都湿透了。
从此以后,裕太的条形码失效了,雨、酒和血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封藏在我的脑海里。
3
我早已成为了裕太人生的一部分,这是一处隐蔽的、不可诉说的秘密角落。
随着时间流逝,裕太心里开始沸腾。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当他捡起一只玩偶捧在手心里的时候,感到内心深处有暖流经过,他的确开始沸腾了,他开始收集各种各样的玩偶,在破烂的小屋为玩偶专门腾出了一个角落,他本想整理得再干净一点儿、再整齐一点,但他的心却没有余力,所以大大小小的玩偶只好无序堆放在一起,不过,他偶尔会挑出其中几只摆放在他常用的生活区域。
我可以自豪地说,其中就包括我。自从他将我从垃圾桶边捡回来后,我便一直坐在电脑旁,不仅随时能看到裕太,他也会与我聊聊天,我想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试过沉迷于学习以外的事物,所以连我这种被抛弃的小角色都显得如此珍贵。
“今晚我要去仓库打工,晚点回来。”
“啊,真不想出门啊。”
“明天吃什么好呢?”
……
大概就是这样的话,普普通通,裕太也没有期待过我会回答,不过,我很开心,从没有人与我讲过话。
“手还痛吗?”
有一次,裕太用手扶起我上次撕裂的胳膊,轻声问我。
——那你呢?手还痛吗?
差点脱口而出,然后才意识到我根本没有嘴,啊啊,从来没有那么想说话过,我只好希望我的眼神能传递出信息,我的眼珠不能动,视线里看不到裕太的眼睛,我急得快哭了。但他像是感知到了我的心,将我的身子微微抬起,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光,原来,冰霜早就融化了。
“我已经不会痛了哦。”他说。
我头一次清晰地感觉,我需要裕太,这并不是因为他在我绝望之时将我重新扶起,而是他重新给我注入了生命力,是他令我重生,裕太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人。
除了兼职的电话,裕太的手机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响起,邮箱也设置了静音,大概率只有广告或中介信息。我已经习惯了这间屋子里脏乱但有序的生活,尽管这里与垃圾场没有什么两样,但有裕太在,我就浑身充满了生命力,他悉心照料着玩偶们,用湿巾擦拭我的身体,除了外出打工,他都与我在一起。
也是这时,他说,一起去一个地方吧。
我坐在他的帆布包里上了电车,这是我第一次坐电车,裕太贴心地让我的头露了出来,窗外的景致向后倒退着,电车时不时会停下,门悠悠打开,我的身边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乘客。临下车前,裕太将我平放在了包里,我随着包一上一下摇晃,差点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裕太将我拿在手里,我的眼前瞬间发亮,我感到一些布料与我的身体摩擦着,头上也时不时戴了什么东西。
“这件衣服还不错呢。”裕太看着镜子说。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穿上了一件棕色的T恤,两个袖口画着星星,白色英文字母“ROCK”印在胸前,感到很陌生。不知为何,面对镜子里裕太的笑容,像是电影画面的配乐那样,我的耳畔响起了悠扬的音乐。
嗯,真好看。
4
冬季的某一天起,裕太不再去便利店打工了。
蓝色工牌被孤独地垒在冰箱上方,仿佛被宣判了死刑的牢犯,只能终日望着天花板发呆。
裕太变得消瘦了,仿佛全身仅剩一点上厕所的力气,然后又爬回了被褥中。
我曾听到过几次他的声音,像是无意识的呢喃:该死的光头…
更像是痛苦的呻吟。
虽说已经是新宿较便宜的1LDK了,但每月13万的租金还是让人倍感压力,傍晚,裕太走出家门,不知去了哪里,那年冬季的风呼呼吹着,吹乱了我的头上的毛,我望着裕太薄薄的风衣,不禁有些担心。
直到深夜,门把手才再次转动,裕太看上去有些垂头丧气,好像是不愿回到现实世界一般。
“我去六本木了。”他喝了酒,开始自言自语。
冬季的六本木呈现银白色,在那里他遇见了叫做“miki”的女孩,穿着一身白色的订制礼服,黑发自然卷起,手持装饰着荷叶边的小包,颈上带有星星挂坠的项链,说起话来豪爽聪伶,他猜想女孩应该是个陪酒女,他不理会,径直拐进来一家爵士俱乐部。他在酒吧里一股脑地喝酒,女孩静静陪在他身边,偶尔为他递上纸巾,就这样持续到深夜。
裕太被地上的易拉罐绊倒在地,顺势就倒在了垃圾堆里,他想要翻身,但却不知道怎么用力,就像他的人生一样,此刻他彷徨地盯着虚空,不知脑子里在想什么。
裕太人生中的女人,只有母亲一个。从小到大,他没有过与异性进一步发展的机会,这么说来,我无法想象他在酒吧与miki一起喝酒的场景。
那天的裕太一直说着,一句接一句把自己的过去全吐了出来,说起童年,他说自己本不应该出生,说起母亲,他说自己成为了母亲的累赘,说了好长一阵,裕太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
“miki问我,手痛不痛。”
说完,裕太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他的寂寞、脆弱、疲倦、悲伤在这一刻全数展露在我眼前。
5
找回真实自己的旅途,充满迫不得已、言不由衷的代价,那些拼凑不全的灵魂、充满压迫感的母的气息,潜行在裕太的生命里。
生命就是如此,残缺也不会有丰盛的补偿,有些伤痕就是永远无法愈合,所以世间才处处充满悲剧。
裕太开始频繁在深夜外出了,我依然无言守候着。
他的状态时好时坏,那双眼睛里可能盛开着瀑布般的红色玫瑰,也可能浸染上了硬邦邦沉甸甸的黑色泡沫,有时候他回到家时,明显情绪低落,但他依旧会跟我讲上几句话,我想,miki只是短暂停留在他身边的轻柔光芒,没能支撑起他即将破碎的躯体。
我祈祷着他能打起精神,但日复一日,他的眼睛里逐渐失去了光,步伐变得迟疑,敞开的冰箱门发出了警报声,冷气四散在房间里,地上的面包果皮碎屑越来越多,开始发烂、发臭。
冰箱故障了,他也不再和我讲话了。
圣诞节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裕太了。他消失得非常突然,尽管我努力在内心大喊,再也没有人向我伸出手,我的视线里,只能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我又再一次被抛弃了吗?但我仍然在这个房间里面,大件小件的东西都还在,我搞不清楚,很长时间内,我都以同一个姿势坐在桌上,直至一阵阵霉臭味弥漫在我的鼻腔,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突然间,我好想再听到裕太轻柔的语气,再感受裕太温暖的手掌,再看到他迎接我,抱着我对着镜子微笑的模样,我逐渐意识到,或许不是我被裕太抛弃了,而是我抛弃了裕太。
裕太的面容清晰印在我的脑海里,黑,白,黑,白,黑,白……
舱门关上前,我在手边拾起一张照片,握在手里,这是那天裕太在镜子前和穿着新衣服的我的合照,偶然在照片背面看到一行歪歪斜斜的小字:本间裕太和小熊。
眼前的光亮一点点消失,我被裕太的气味包裹着。向下探望,屋子里所有家具在我脚下呈放射状排开,灰色的玩偶夹在其中闪烁着光影,汇成一片璀璨的暖光,我想起东京塔上看到的巨大海星——火焰从中窜了出来,在东京星星点缀的奢华中,我和裕太的故事到此为止。
鸢尾,00年生,喜欢猫的INFP创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