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大雁离开美洲

王稚语


他向窗外看去。这是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十一月。他觉得尽管每个月都有它特殊的地方,可是十一月更加上一层特殊。当然暂时什么也看不到,只看见雨雪交加。但这也许只是表面现象,而表面现象总是给人假象,因为人类总是作为整体去适应一切,而人们总是根据对人类的总体印象去判断,因此永远也不能得出世界得到了改变的结论。

——卡夫卡《孩子们的轻率令人难以理解》

关于1957年的十一月我说不出来别的什么,印象深刻的只有气候。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这是我在幼年时期父亲的怀里,隔着明晃晃的、穿戴着银色链条的单片眼镜、看见国家地理书的彩色书页的时候就知道的。层叠高山晕染出不褪色的翠绿,凝固的感觉让人联想到苏珊娜家面包房的炼乳,孕育出机敏的鸟类,比如叶鹎、白头翁、金丝禾谷、画眉、相思雀、雉鸡、银鸡。1942年,十五岁的我迷上摄影,我翘掉两节数学连堂蹲在整片街区唯一的暗房门口偷偷看。​

此时距离我进入大学学习信息技术还有三年,而距离我阔别整片美洲大陆还有八年。每一个秋天当候鸟飞过,我抬起头指着翱翔而去的鸿影,在木头箱子的最底层翻出一件棕色大衣,穿一整个季度,直到寒意退去。

混乱的、嘈杂的、冰冷的十一月,我看见你灰色的背影,倒下去,泪水化成雨。那一天我还不知道这就是永别,就像此前与此后的无数次一样。

“两杯美式。”

听到这句话,拉尼娜才抬起头来,眨着眼睛,“不用美式。我只要一杯橙汁就好。”她修长的脖颈上覆着轻薄的淡金色长发,透着漂洗过数次的脆弱感,缠绕在肩胛骨后,卷成覆盆子纸杯蛋糕顶部的奶油。

“我以为你还钟爱美式。”

她的嗓子有些哑了,“不太喜欢咖啡了。”

“老天爷。上得倒是挺快。”我用银色的铁勺搅动着方糖,“……还是继续说,那个,还是这样,我才发现我的信从我到日本后就没寄出去过。四年了,全都是我在自己写日记呢?我写了,二十四封?还是二十七封,总之没有三十,不然信封就用完了……你一封也没有收到。”

她笑得很认真,像在利用每一块笑肌排演音乐剧一样,背过身子,手攥紧身后的皮包,“不过前三年的通信我每一封都收着。”

“你还和那会儿一样细心……米娅就太不一样了,冒冒失失的。还有理查德,整整四年大学生涯的成绩单整理不都承蒙你的照顾了——”

这句话后我们做出了什么样的反应我已经完全不记得。记忆像完全缺失了一样,不是被逐渐淡化和模糊的遗忘,而是如同水彩画被开水打湿,在强烈的揉搓下蹭得掉了层皮,刻意的、烧焦的、疼痛的,应激反应。可能是因为名字。我怎么做得到脱口而出呢?在我没有赶上他葬礼之后。

“……格雷丝小姐根本就没和我上同一艘船。你说搞笑吧?我还满心欢喜地想着去不熟悉的地方也还有老熟人呢。”

拉尼娜在打理头发。绿宝石镶嵌着她发梢卷曲的地方,弯得像人的脊梁骨,取下一颗后她显然松了口气,开口说起话,“我还以为你俩好上了呢,想你也不嫌她带两个孩子。我说真的,我当年觉得她可漂亮了……至少有五年,她都是我心目中最美的阿姨……不是说别的什么的意思,但的确是该喊阿姨吧?”

“她不到五十吧?”

“那肯定没有五十……但毕竟是带着两个孩子的——”

“我只是说,喊阿姨还是大了些?”

“你不知道,我可是清楚得很,格雷丝小姐和丈夫离婚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

拉尼娜趴在桌布上,“婚内出轨。多可怕啊……又多正常。那位布朗先生有两位情妇,她的情夫排着队都数不过来。哎,谣言都传飞天了……我离开北卡好久,一回去就有人和我讲,她离婚的时候正在和一个中国人……”

“中国?中国男人?”

“是喔。到什么地步我不好说了,毕竟我也就那阵子回了趟北卡,唉。气候和这里没什么区别,气味却总是不一样。”

“那是得不一样,那是得不一样。”

似乎是玩腻了头发,她伸手去拿装着橙汁的玻璃杯,吸管往最里面夸张地塞,却只是轻轻地吸,仿佛怕酸似的,“塞……你这些年过得算好还是差?”

我坐得直了很多,伸了个懒腰:“我果然还是得找回来那些被邮差搞丢的给你写的信,才好知道自己究竟过得怎么样。哎。我最后去邮政局打听,为什么说是你换住址了?”

“我是有那么一阵子不在。”

“去了哪里?”

“就在这里。现在的,这里。一直,很久,还有永远。”

拉尼娜自己还不知道,此时距离她回到故乡还有半年,距离她在从亚洲病毒肆虐到欧洲的早春中去世还有半年。

她回答得太含糊其词,让我不得不想起我们初遇的场景。1945年,大一刚入学,音乐剧,那时候我很想、很想做节目录像摄影,去问负责人米娅,得到很干脆的拒绝,然而小提琴手拉尼娜好像永远无法做到正面答复。拉尼娜优柔寡断的性格是我成功混入后台的原因。团队最终没有演员,米娅忍不住自己出演单人戏剧;拉尼娜是艺术负责;还有写剧本的人。那是一个距我所在的时空最遥远的人。

窗玻璃上起了一层很虚的雾气。那个人当年有在玻璃上写诗的习惯。

“我却一直不知道你的情况。所以你这些年都在从事什么行业呢,我是说,像我提到的,我真的做了摄影师。前四年在德国,主要辅助做一些采访,到日本去是为了拍鸟。”

“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喜欢鸟。”

“嗯。我喜欢。还待在一块儿那会,我没什么自信表达自己的想法,所以即使我们是那么近的朋友,这点也没提过。”

“但我们都知道你喜欢摄影——”

我苦笑着叹气,在空荡荡的咖啡杯里寻找自己的倒影:“米娅性子太直了。还记得她一开始拒绝我吗?是因为觉得我学计算机的,这方面肯定没任何经验,我又没勇气讲。当时你同意我进队后,她把我堵在音乐厅的后台,愣是提问了我半个钟。”

她没忍住咯咯笑了出来:“米娅很没礼貌。”

“倒也不是。”

“米娅就是米娅,你也别辩护了,米娅就是没礼貌。”

“那,说起来呢?我……那一年没有去参加婚礼,他们怎么说我?”

拉尼娜望着窗外,从咖啡厅的屋檐边角滑落下水滴,淅沥的雨点编织成一只囚笼,将她的目光紧紧围绕。阿肯色州的秋天不冷不热,偶尔下起雨来会裹挟着季风的呼吸,她裹紧了针织毛衣。

“没怎么说。她说你们还是朋友,但很痛心,可能印证了当年的一些想法。他没说话。”

“要这样说的话,也确实是那样吧。”

“是那样吗?”

她的声音有一点颤抖。一直到这时候我才敢仔细打量她,仿佛此前我一直在回避些什么。四年前我在日本大阪的一片普通平原寻找云雀,背后响起一阵墙鸣,我跪在灌木丛之间,直到荆棘划破我的眉毛也不敢抬头;面对她时,我大概就是这种心情。我看见她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消瘦感,那双浅灰色的眼睛似乎被一层雾罩住,瞳孔扩散,面容憔悴得显现出一丝从容不迫的哀伤,从牙齿到下巴,似乎连带着脖颈,还有手部的神经,一起细微地颤抖。拉尼娜有着一双极薄的唇,左下角一点青涩的痣,从大学时代起她的眼里就含着一种静态的惆怅,现在这种惆怅仿佛被用针管从眼里抽离,再注射到面部肌肉里,因此她的脸型如同刀割,眼里空荡荡的,像一口没有水的井。

“是那样的。但你不要转移话题,好吗?”

她的眼睛眨了眨。“怎么才算没有转移话题呢。”

我鼓起勇气对着她眨个不停的眼睛说话,像面对受惊的群鸟,需要以最轻的步伐挪动身躯:“告诉我,这几年你的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她就像没听见一样。

“格雷丝小姐要真到五十,我就喊奶奶了。我也不想不礼貌的,但是五十岁,抱歉……”

我打断她:“拉尼娜,我想我们也三十了。”

“所以呢?你还是没结婚?”她反而显得更从容地接下话头,这会乌云稀薄了些许,稍微有些光从窗户缝隙里照进来,她的刘海细碎得打成无数个精细的小卷,贴在太阳穴边。

“大部分情况我都在信里讲的七七八八了,我应该直接——”

“我不信你不结婚。”

“你不信我不结婚?”

“对。”

我突然把眼睛瞪得很圆。

咖啡馆放的那首歌总让人觉得耳熟,我想起那首歌是前年出的,名字是 The Cry of the Wild Goose。

'Cause I am the brother to the old wild goose,

My heart knows what the wild goose knows,

And I must go where the wild goose goes,

Wild goose, brother goose, which is best,

A wanderin' foot or a heart at rest,

The cabin is warm and the snow is deep,

And I've got a woman, she lies asleep,

When she wakes at tomorrow's dawn,

She'll find, poor critter, that her man is gone,

My heart knows what the wild goose knows,

And I must go where the wild goose goes,

Wild goose, brother goose, which is best.

在玻璃窗上我看见我的面孔已经显得年老,鼻尖挺拔,眼窝深陷,颧骨凸起,因此突出的鼻梁使面部看上去缺乏协调感,像猫头鹰,又像被猫头鹰觅食的老鼠。我们已不再年轻。“不信也好,随便大家怎么说了。你知道我爸,这么多年还是那个德行。我本来想直说——”

“哐当——”

橙汁从手里摔到地上,光滑的皮鞋和印花袜子被橙红色浸透。

拉尼娜·伊莱纳·朗格弯下腰去,眼睛眨得飞快,右手拣起玻璃片就放到左手掌心,整个动作显得怪异得令人害怕,我总怀疑她的躯体里住着一个已经被病毒吞噬的灵魂。

“我以为你回来是为了结婚的。你刚刚也说了。”

“我说了什么?”

“你说是印证了一些想法。”

看着碎掉的玻璃,拉尼娜蹲在地上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用双手拾起。我突然感到不可名状的陌生,她身上仿佛被有毒的藤蔓左右缠绕,如同她的长发一样卷曲,能看见那些荆棘的刺已经穿进她的胳膊,细密的针孔在手腕处印刻着淡淡的绿色,像是凤尾绿咬鹃的尾羽。

自由鸟——自由。她明明是笼中鸟。

“听着,拉尼娜。听着。”我尝试深呼吸,“我想先问你。你结婚了吗?”

她坐在地上,以孩童的姿态,用一种死死的目光盯着我,一眨也不眨,像儿时的洋娃娃,我分明能窥见她淡灰色的瞳;她的嘴唇也像洋娃娃一样薄得毫无血色。“没有,我没有丈夫。”

“没有丈夫?”

“没有,没有丈夫。”

她闭上眼睛,我看着她的长发向椅子上倒去:“没有。”

后来我想起这段关系时觉得遗憾。

1962年,冷战陷入僵局,开战的压迫感达到巅峰,我迫不得已又回到美国,第一件事是去他们的坟墓前,想起她孤零零的、在德国的尸骨。到头来好像所有人都什么也不剩了,闹腾着、喧哗着、嗤笑着、啜泣着,最后却没有人收获一点点东西,留下的只有一树矮矮的坟,黑白的花围绕在坟前。其实我还有很多话没同你讲。

我说,拉尼娜、拉尼娜。用吟唱一般的语调说话,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听得进去似的。我知道你用谎言伪装自己,你对假话这层外皮的熟悉程度好比对你的指甲和头发。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不仅不知道你这几年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你这一生经历过什么,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真的认识过你吗?在你的笔下,你的小提琴的弓后隐藏着什么,是我从摄像头里如何捕捉也看不见的吗,假如这么多年的交情也无法让你开口,在我们之前真的存在信任的关系吗。

“你认为我爱着米娅吗?”我一字一句地说,“不是这样的。我爱着的人一直是理查德。”

她的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半愣着不能呼吸一般,眼睛也不眨一下。

“在异乡和自然相处的这些年,我才终于学会如何去面对自己。对于他的感情,对于我们四人间的关系,我曾经的懦弱,如今不过是天空下的一方小小的角落。拉尼娜,我不爱米娅,但我也不爱你。他的婚礼我不愿参加,他的葬礼我错过了。”

我看见她的双指几乎要穿透面前的皮包。十五秒。她的眼睛超过十五秒没有挪动一下。颤抖的皮包被刮伤,几十张褪色的纸片从皮包中滑落。

拉尼娜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来,跪下去疯狂地撕纸。

“不可能,”她边哭边笑,泪痕满面,“不可能。”这之后的每个字都语无伦次了起来,她四肢发抖地捧起信纸向桌角撞去,我再也没能听清她的一句话。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便去上坟,去见理查德·唐纳德。拉尼娜是被服务员扛上救护车的,晚上住院安定后,我带着她的信走了。

墓园冷得令人发虚,呼吸时有如刀刃在胸口游走。我坐在理查德的墓前,想起十一年前我们四个的初遇,最后的结局恍如一场梦一般。他车祸离世,米娅守寡、破产、放弃梦想,我周转在国外,做了从未想过的职业。我终于有勇气承认自己的爱时,他早就不在了。

青色的苔藓爬满坟墓,我轻轻抽出拉尼娜的信。原来是我在日本时,我们无法成功通信的时候她写下的。

致亲爱的塞万提斯,​

展信佳。阔别已久,我本以为不再会有理由让我给你写信,毕竟在我离开的这五个月里,以及此前的半年,我没有收到一封你的来信。但是我错了。哪怕你再也不会读,再也不会回,也请你允许我写吧。你是唯一一个我想要说点什么的人了。

 在上一封信里(即使我不知道你收到没有),我告诉你,母亲近来很好。那时其实我结婚了。母亲把我嫁给了一个商人,白人,坏脾气,赌博。今年春天我从纺织工厂下班回来,家里空无一人,再也没有找到过他。对于他在外的几个女人我早有耳闻,我当然知道他是离开我了,就像所有人一样,在黑夜降临的时候,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离我而去。

 我曾经以为只要做出他人喜爱的样子就不会被抛弃。小时候妈妈说是因为我不好,我们母女才会被丢下。毕业后我放下小提琴,和不爱的男人结婚,但一再被丢弃。本想着弥补二十六年人生中亏待自己的部分,去放纵算了。毕竟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假装正常,哦,一开始也容易。那些人都说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我看他们如此纵情……我做了错事。

 一开始自然是很爽的,在我前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体会过这样的兴奋与虚幻,我一直躲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假面背后,在那些东西的作用下……什么都不需要隐藏!像是天伦之乐……像最美妙的乐曲……不需要控制自己。但后来,越来越多的,幻觉,越来越多。我也没钱去买那些让我快乐的东西了;哦,是吗?他们让我陪他们睡,说都这样,我不愿意,然后被打,被围着,这帮嬉皮士真是够胡来的。我躲进一个修道院去戒了……五个月,景色一点点浮现。

 五个月后出来,我发现时间衰竭了。幻觉仍未褪去,现实世界与我的躯壳仿佛隔着一层不可穿透的膜,岁月随泪水流失,而我已不再年轻。一生中的后悔堆积成天空背后的乌云,我想这是我生命中最后一个雨季。这样的我还配同你讲话吗?我静默着流泪。

 关于我,记住大学四年那个安静地微笑着的她吧。从前的故事和后来的故事都不重要,写在你生命里的是曾经在你身边的我就好。

 我还有很多话没能同你讲。

爱你、米娅和理查德的

                                                  拉尼娜·伊莱纳·朗格

                                                   1954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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