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幕恋人

尹燕祖

1945年春天,我走在柏林的街道上。在1991年,我走在曼哈顿的街道的时候,我再次感受到了那一刻的触感。想来,我一生中只有三个年份我才真正活着,除了前面两个,剩下的就是我痛苦不堪的1957了。​

我们是最后一批派往前线的士兵,我们是来清场的,柏林已经被攻克了,听他们说,希特勒也在地下室自杀了,所以对我们来说也没有太多的任务和太多的牺牲,我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抓捕那些纳粹余党,顺便安抚一下柏林居民。

这里环境糟糕的很,但是意外的跟华沙很像,被炸的只剩下废墟,四处楼房墙壁上贴着黑黢黢的燃烧痕迹,墙壁上赛满了弹孔,那些被希特勒骗了的孩子妇女们围在一起,坐在地上,几个掉下的屋檐还在闪着火光发出兹啦兹拉的声音,与的已经全被烧成木炭了,道路经过轰炸的洗礼后倒是很干净,电灯倒是一个都消失不见了,晚上我不得不点着随身携带的煤油灯看书了,实在不行我才会拿黄油燃灯,他们都笑我傻,黄油不拿来吃拿来点灯,我说你们懂什么,一群乡巴佬,你们连33个俄语字母都认不全,我参军前可是国立大学的在校生,他们也没说什么,走过来,直接把我撂倒在地上了。

我抬头望向柏林的天空,是黑的,不知道是阴天,还是燃烧的颗粒漂浮在了大气层中。但我觉得是后者,因为我不敢大口呼吸,呼吸时总是觉得自己的嗓子在燃烧。

我就是在那一天认识他的,我听战友们说,我们和美国人会晤了,在几千公里开外。我对这些事情向来不怎么感兴趣,躺在地上继续翻那本有些破烂掉页的叶赛宁诗选,我躺在一旁偷听他们几个讲话,吹哨正准备前进时,几辆军用货车朝着我们前进的方向开了过来。

他们是对的,美国人和我们会晤了,几个黄褐色军装的士兵从车上下来,扛了几个木箱子下来,拿铁棍撬开以后,我远远地看见里面满满地堆满了羊角包,我身旁几个战友向前冲了过去,所有人都一窝蜂地过去抢,我试着靠近,但是被推搡到了一边,一下子坐在地上,沾了一裤子泥,我力气不够大,个子比人小,只好等他们都散了我再去拿,我过去时,只剩下一个了,但是看起来并不怎么好吃,软塌塌的样子像是机器做的,还被无数双摸过,但是耐不住肚子饿,我只好伸手了,但我碰到的不是那个羊角包,我碰到了一双手,我们两个人的手同时去拿那一块羊角包,于是碰在了一起,我抬头看了看他,黄褐色的军装,肩膀上挂着一株金色的七叶草军徽,我不敢跟他争抢,把手缩了回去,准备转身离去当作无事发生,可他突然冲我喊了一声 “普里威特!”,按住了我的肩膀,我不得不转身面对他,我怕极了,我从来没有和这样的人说过话,我本以为他要做什么事情,可他却将那个羊角包掰成两半,把一半递给了我。

我们两个人坐在一个石砌上,一声不吭,啃着面包。他转身看向我,摘下他的军帽,指了指自己,冲我说:“纳博科夫。”我皱了皱眉,这不是俄文名字吗?他又开口说: “我,叔叔,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我点了点头,“我读过他的书!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评价他,因为我读他的书实在是太少了。” 他抬头看了看我,好像没听懂我在说什么,我指了指我自己,对他说 “柯耶夫。”他跟着我重复了一遍,“柯耶夫。”

我跟他坐在石头台阶上,他冲我说着些我压根听不懂的话,但是我好像知道他在向我阐释什么意思,说到某些地方,我会和他一起大笑起来。晚上,士兵们在废墟旁点燃了篝火,美国人把一罐罐世棒午餐肉撬开然后扔进火里当燃料,所有人都喝得很醉,互相拥抱着,含含糊糊唱着歌,他握着酒瓶垂着头不说话,我拿出那本叶赛宁诗集,在他面前朗读:

 

人生是床单一条,床一张。 

人生是接吻并跳入漩涡。

他突然抬头,搂住我的肩膀,把脸凑到我面前,我们接吻了。 

临走时,他把印着美国国旗的行李箱递给了我,我则把叶赛宁给了他,我们互换了地址。走之前他对我说,达斯维达尼亚。

这就是我和他认识的经历,你对我说自己从没见过他,但我在你面前不方便开口,我只能说我们以前是战友,你和他实在是长得太像了,我有些太激动了,谢谢你让我带走他留给我的东西,祝你好运,孩子。

1992年5月10日

亲爱的纳博科夫,我可以用英语写一些短句了,不知道我写的你能不能看懂,最近身体怎么样,我不打算回大学读书了,我想继续留在军营里,这样多少能给家里补贴些家用,也少些花销,新年快乐。我很想你。

1946年1月1日

我收到你给我寄来的书了!谢谢!我很喜欢,我确实没怎么读过福克纳的书,但是可以试试看,顺便也跟着这本学习一下英语,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彻底用英语跟你交流,对了!我升军衔了!

1946年6月24日

。的信寄你给法办想会我,紧些有势局近最

1947年3月12日

我找到了办法,但是我不能跟你说,我想了点法子,我最近又升军衔了!或许过几年我们就可以见到了。

1947年6月24日

我已经可以跟你平起平坐了!

1950年6月25日

你为什么不来信了?

1951年1月1日

我真的很生气你没有给我寄新年贺卡,可是好吧,我原谅你了。可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1951年4月9日

我已经七年没有收到你的来信了。我写下这封信是因为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出去了,前两天几个士兵冲进我的房间,翻箱倒柜,他们指着你送我的行李箱,把我带走了,辛亏我还有随身带纸笔的习惯,他们好像要将我带去西伯利亚。最近有一些有趣的事情,斯普特尼克发射到外太空了。

1957年10月30日

我每天能吃到的只有一些糊糊,冻成一坨,我实在是咽不下去,我只能把它揣在怀里让它热一点我再吃,没有办法,不吃就会饿死,我的左腿已经没有知觉了,大雪覆盖着漫长的国界线,大雪盖过了我的小腿可我还要继续修铁路,冻僵了,一点知觉都没有了,我是爬着过去的,锅里的糊糊已经都没了,但是,今天是圣诞节,我拿走最后一个羊角包,发霉的,冻得像砖头,我把它塞进怀里热一热,我似乎尝不到它的味道了,不管是好吃还是馊掉,我大口咀嚼着,我想念你给我的吻。

1957年12月25日

 

我被他们转运到东西伯利亚了。

1966年11月10日

 

他们总算愿意让我做一些轻快的苦力工作了。

1974年8月7日

 

发生了什么事?

1991年12月26日

我推开门,我发现你和他长得如此相像,和我当年遇见他,你的父亲时一模一样,我在狱中搞来了一本厚厚的英语词典,我把它从头到尾全部背过了,我的英语可能现在语法还有一些问题,但我想和你交流是没有问题的,当我向你说出我的名字时,你告诉我你的父亲给我留了东西,那是一个行李箱,一个和我招致灾祸一模一样的行李箱,你告诉我军方说那是他的遗物,从朝鲜搬运回来的,满满一箱写好的信,一箱没有寄出的信,当年我还是个21岁的大学生,而现在呢?我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我的人生就像灌了一瓶伏特加一样,在酩酊大醉的恍惚之中度过的,可只有一件事能让记得,哪怕是一场梦也值得了,你的吻,纳博科夫,我永远记得,而我现在,正抱着你的信,像个停止呼吸的婴儿一样,趴在地上哭泣。

1957?1992年?2月30日

 

尹燕祖

2022.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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